千年佛窟和它的年轻保卫者

敦煌醒得迟。

由于地域地点靠西，清早的太阳能把树影拉得老长。八点三十分，陆佳瑜赶到市内东部的桥头，和几十个年轻人一同，等候去往莫高窟的通勤车。这位生于1993年的小姐是莫高窟的解说员，她身边的年轻人，有从事考古研讨的学者、有摹仿莫高窟壁画的画师、有经过数字化保护洞窟的“IT男”，还出息壁画“治病”的修复师。

窟区距离市内25公里，大巴破费10分钟出城，别的的20分钟，则行驶在戈壁滩上。沥青公路把戈壁切成两块，车窗外，电线杆和暴露的白石头偶尔闪过，其他的，是漫无边沿的沙土。

当千篇一概的黄色被一片绿树林冲破，很快就能看到莫高窟了。在南北不敷两千米长的断崖上，开凿着735个洞窟，由前秦至唐绘制的神佛居于此中，被视为“中国致使天下现存范围最巨大、保存最完备的佛教艺术宝库”。

九点钟，车门掀开，年轻人们走向洞窟、画室、数字中央或办公楼。

已往几十年里，一批批年轻人分开这片戈壁上，一边保卫千年佛窟，一边学着与职业相处、与本人息争。

“上山”

来莫高窟事情之前，陆佳瑜在一个地质公园当导游。天天站在通往景点的大巴上，给游客报告地形地貌、称呼因由、官方传说，日复一日。“以为天天都很闲，不会有提升空间，也不会想将来怎样。”陆佳瑜说。

莫高窟壁画在香港展出时，陆佳瑜为旅行者解说。受访者供图

生存节奏被冲破，是在2016年，她看到莫高窟招聘解说员，思索到“它眼前的东西十分丰富，应该可以取得发展”，陆佳瑜来了莫高窟。

入职是在那一年的4月5日，莫高窟的旅游旺月立刻就要来了。陆佳瑜有两个月的培训时间，白天听研讨者、解说员上课，夜晚看书、整理本人的教学词，清早3点入睡，第二天早上6点起床复习，然后上洞窟，练习解说。

两个月时间看完八本书，条记写满两个A4本，陆佳瑜发觉，“汗青的，文明的，宗教的，美术的，修建的……莫高窟基本学不完，以为本人来对了。”

不外，并非每一局部都像陆佳瑜一样主动选择了莫高窟，另一种答案是：毕业季找事情，偶然插柳地来了。

在敦煌，年轻人们把去莫高窟去公司叫“上山”，去市内叫“进城”。

刚到莫高窟时，俞天秀“天天进城”。到了市内，也没什么事变要做，就在马路上去往前往走。和从前的生存一样，身边有车和人颠末，让他以为真实、安心。而回到山上，“走半个小时都见不到一一局部，寂静是寂静，但是待不住。”

事先是2005年，他从兰州交通大学毕业，听说敦煌研讨院在招人，便投了简历，内心烦闷：“莫高窟招盘算机专业的干吗？”

进入数字化研讨所后，他被安插住在窟区的公寓里，楼旁是杨树林，树林旁是戈壁，没什么人，更没有一点儿声响。

那一年，手机是老式摩托罗拉，仅有办公的电脑享有一根网线。1981年出生的俞天秀耐不住寂寥，只能自娱自乐，去洞窟旁边的水渠里捞鱼，去沙丘上烧烤，偶尔清早被伙伴从被窝里拽起来，天南海北地谈天。

有人曾对媒体追念，老院长评价那些年轻人：“有的人，肚子里憋着一股气，夜晚抱着吉他，爬到房顶，对着玉轮一声怪叫……”

和俞天秀一个部分的安慧莉2009年入职，这个学产业计划出身的小姐，此前对莫高窟的全部认知，是八点档电视剧开头前，谁人徐徐飘落的“飞天”图标。

刚到敦煌时，安慧莉发觉整座都市仅有一家超市，买了一瓶绿茶，看上去和平凡的康门徒绿茶如出一辙，但商标处写的是“小二黑”。

女生有点懊丧，以为“待两年，一定要走了”。

这种想法在刚来莫高窟的年轻人中并不稀有。五湖四海的年轻人分开故乡，在甘肃省会兰州转乘，然后沿着河西走廊抵达敦煌。走的是马可·波罗、玄奘走过的路，也是张大千、常书鸿走过的路，但路途上的年轻人屡屡顾及不上这些，只是看着窗外的山越来越秃，内心推测本人“一定待不住”。

壁画摹仿师彭文佳，学美术专业，来敦煌由于对莫高窟艺术的向往。同学同砚大多去了沿海都市，那边有更多的画廊和事情时机。而她想要和外界接洽，只能在每周三大概周日，乘班车去25公里外的城里的网吧。登录QQ，收到老同砚发来的消息：“你们在敦煌是不是要骑骆驼去公司啊？”

“一挡挂到五挡”

2016年，两个月的培训完毕后，陆佳瑜上岗。均匀天天带三批游客，在1.5小时内完成8个开放洞窟的解说。最多的一次，她在一天内带了五批游客，中午饭拖到夜晚才吃，那天的干煸辣子鸡和蒜蓉西兰花成了在食堂吃过最好吃的菜。

本年是陆佳瑜在莫高窟从事解说事情的第三年，生存徐徐和事情融在一同。从前看《解忧杂货铺》，如今看《敦煌石窟艺术简史》；从前最熟习的作家是郭敬明公司的，如今变成了赵声良、王惠民。有一次，大学同砚在聊地利问起迩来在看什么书，陆佳瑜才忽然熟悉到，如今几乎不会再看其他书了，去书店都是直奔专业类的朝向。

她不克不及忍受每次进一个洞窟都讲相反的内容，“以为是在退步。由于它没有尽头，就会让你想要不休探究。”

天天，当陆佳瑜带游客在开放洞窟旅行时，另一群人正在非开放洞窟“面壁”。

修复师孙军永修复雕塑。受访者供图

4月16日，穿着蓝色事情服的壁画修复师们提着东西箱分开莫高窟第231窟，掀开玄色铝合金门，内里是一道带纱窗的木门，迈过门槛，洞窟阴冷的氛围敏捷包裹皮肤。

这是中唐吐蕃统治时期营建的洞窟，南壁，绘的是观无量寿佛经变中的乐舞图，乐手们正在演奏箜篌、阮咸、古筝、竖笛等种种乐器，乐队正中是反弹琵琶的伎乐天，左脚独立，右脚抬起，蓝色的舞带飘在身侧，敦煌研讨院的学者称，伎乐天双脚拇趾跷起似在晃动，以应节奏，这种特别的舞技，可以看出印度舞蹈留下的影响。这些外貌为我们了解唐代未有提高的乐舞艺术提供了宝贵材料。

但如今，在光阴的腐化下，乐师们的皮肤和华裳徐徐有了破坏。壁画修复师用专业术语称为：“起甲”，壁画的颜料层像鳞片一样翘起；“酥碱”，结晶的盐让窟脚的地仗层变得疏松、寥落；“空鼓”，地仗层离开崖壁，将会招致裂隙、壁画寥落……

四五月份天气回暖，利于质料黏结，壁画修复师们对231窟的“医治”开头了。他们爬上脚手架，用毛笔除尘，用注射剂黏结，隔着一层镜头纸，用修复刀修复壁画……由于长时在壁画前事情，年轻的修复师们打趣式地自称“面壁”。

修复师们的东西箱。新京报记者王双兴摄

这支步队中，80后是主力，孙军永和乔兆广来自河南，付磊来自玉门，另有的来自陕西、山东、安徽等等。张瑞瑞是231窟修复师中唯一的90后，也是唯一的女生，客岁大学毕业厥后到莫高窟事情。她学的是文物保护专业，专业对口，但仍然不克不及立刻交往壁画修重新开事情，和每个修复师一样，事情的前几年，她的主要职责是帮门徒和泥、递质料，以及站在一旁学习、发问。

客岁，天然构公布“第一份事情趋向观察”，数据体现：70后职场人第一份事情的均匀去职时间是四年以上，80后是三年半，90后是19个月，而95后，仅有7个月。但在莫高窟事情的年轻人，几乎大局部留了下去。

以前确信本人一定会很快分开莫高窟的人，在几年、十几年后，掰动手指摆列留下去的来由：事情情况单纯、一局部红长空间大、职业成果感强。

“天天进城”的俞天秀，前几个月的“犹豫期”过了，徐徐发觉了莫高窟的魅力。他和同事的职责是在互联网上建莫高窟，前一阶段对洞窟壁画和雕塑举行调研和丈量，订定好数字化方案后开头图像收罗，然后颠末拼接、反省、定位改正等终期处理，将莫高窟的影像以数字化的办法保存起来。

这是一支年轻的步队，成员大多以80后、90后为主，借助先辈的武艺沉淀和年轻人的创造力，至今以前完成了200多个洞窟的数字化事情。

2008年，“乱世和光——敦煌艺术大展”在北京举行，出自数字化研讨所的展品是莫高窟第61窟的壁画影像。近40平米的《五台山图》，是敦煌莫高窟最大的佛教史迹画，接纳俯瞰式的透视法，把五台山全景纪录下去，从山西太原到河北镇州的山川路途，以及旅游、送供、拜佛者，全都显如今画面里。

“从前我们的后果都存到档案里，你拼完仅有你见过，其他人见都没见。那是第一次，整面墙的内容展如今各位眼前。看到的确以为自大：哇，这是我做的。”俞天秀说。

到如今，俞天秀以前在莫高窟待了14年，谁人跑去城里上网吧的画师彭文佳则走过了16年，在她看来，莫高窟就像一个乌托邦，不仅有永久吸取不完的艺术养分，另有世外桃源一样的情况。同舟共济的人聚在一同，“没有太多勾引，也没有太多功利的东西，十分地道。”

画线稿、上色的时分，画师们会到拷贝室事情，几十张桌子分列划一，各位会在休憩时互相看作品，“这里的线条有成绩，那边的颜色不太对，各位互相交换，气氛和在美术学院时一样。”

不是没有勾引，当大千天下和莫高窟这个世外桃源碰撞到一同，年轻人们也会停下去思索，分析职业，也经过职业反观本人。

陆佳瑜的同事边磊在莫高窟事情了12年，作为解说员，见证了“靠嗓子吼”到“使用智能解说器”的变迁，也见证了莫高窟游客的井喷式发作。

他记得，有先辈讲过本人的履历：刚来的时分爱纸上谈兵，声称要做出一番遗址。事先的研讨院院长段文杰在一旁听着，不哼声，最初说了句：“好好用饭，好好睡觉，十年后再说。”

边磊也没想到本人一晃在莫高窟走完了第一个十年，他说：“一挡挂到五挡，就不休往前跑了。”

“年轻过”

春天的午后，陆佳瑜和我走在大泉河滨，东南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戈壁滩上，游客从洞窟里出来，撑起遮阳伞。

走着走着，陆佳瑜靠过去，小声说了句：“那位就是王惠民教师。”

不远处的人群里，学者戴了一顶卡其色帽子，行色急遽，“他们常常如此，夹个本子就进洞窟了。”陆佳瑜说。

对年轻人而言，王惠民算是“上一辈的莫高人”。

在解说员边磊的报告中，王惠民是在稽核时绝不包涵的考官，也是平日里毫无保存的恩师。

“王教师近些年最大的学术后果是对321窟一个经变画的研讨，我们去现场学习的时分，他的文章刚刚公布不久，但他不会创建所谓的宁静区，把画面里的五部老实容全都直接讲给我们了，毫无保存。”边磊追念，王惠民以前给了他一个U盘，抛下一句“徐徐看”就分开了，边磊把U盘掀开，发觉内里满是特别宝贵的质料：王惠民去法邦交换学习时带归来回头的图册，从前伯希和拍摄的老照片，关于莫高窟的文献材料，另有他本人的将近一百篇论文。“他渴望我们不休吸取，坚持对这份职业的新颖感。”

年轻人们也乐于讲起“上上辈、上上上辈莫高人”的故事。

在莫高窟劈面，是嶙峋的三危山，沿着山脚的戈壁滩不休朝南，在九层楼正对着的沙丘上，是一个墓园，安葬在那边的，是莫高窟的第一批年轻人。

几十年前来莫高窟的老一辈，有些以前谢世，依照他们的遗愿，他们的骨灰被摆放在莫高窟劈面的沙丘上。新京报记者王双兴摄

1935年，留学法国的青年画家常书鸿在旧书摊碰到《敦煌石窟图录》，返国、到处逃难，在八年后去了敦煌；1944年，重庆国立艺专国画系学生段文杰碰到张大千的“敦煌壁画摹仿展”，完成学业，在一年厥后到莫高窟。从1947年开头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到洞窟里“面壁”，欧阳琳、史苇湘、李其琼、窦占奎……

以前的丝路重镇，在当时以前变成了边境小城，被戈壁和戈壁包抄着，日光炽烈。由于缺水不克不及沐浴，只能“擦澡”，擦脸、擦身、洗脚，用完还要留着派上其他用场；冬天睡觉前，把石头放到灶里烧热，然后用毛巾包起来，抱着采暖；夜里，为了把守骆驼和羊群，必要派人值班，拿着猎枪防狼；天亮后，用镜子和白纸当反光板，就这折射进洞窟的阳光摹仿壁画、修复雕塑……

到如今，以前的青年以前进入晚年，此中一些人已然谢世。二十余座玄色墓碑卧在沙丘上，隔着佛塔、戈壁、凋谢的河流，和莫高窟对望。

“没有可以永世保存的东西，莫高窟的终极了局是不休毁损，我们这些人用一生的生命所做的一件事就是与扑灭抗争，让莫高窟保存得恒久一些再恒久一些。” 敦煌研讨院光荣院长樊锦诗曾对媒体说。

如今，协助莫高窟反抗时间的接力棒被后代的年轻人拿起来，在不同的年代走同一条路。

刚来的时分，俞天秀以为山里的生存单调，叫上伙伴去市内吃烧烤。返程时，一群年轻民意血来潮，决定走回莫高窟。一边嬉闹一边“寻宝”，从夜里十二点走到上午十一点。

很多年后他听闻，老先辈们当年走的就是那条路，在交通不便利的年代，进城全凭步行，遇上急事才坐驴车或是牛车，路上还约莫和狼坚持。

老一辈的莫高人没有太多选择，但对莫高窟的中生代而言，情况产生了大的厘革：机会像洞窟一样密密层层地在眼前铺陈开来，年轻人有了更多元的事情选择，也有了更低本钱的分开的时机。

和先辈们比拟，这些年轻人身上少了汗青气质，鲜少把“奉献”、“统统为了国度”挂在嘴边，更多眷注天性和自我代价的完成。解说员陆佳瑜说：“这里事谍报答算不上出色，事情情况也不那么惬意，乐意留下去的，大多是热爱莫高窟的。人选择喜好的职业，职业也在挑选合适它的人。”

入职第一年的元旦晚会上，陆佳瑜和同事们组了一个小乐队，编排了一个唱跳类节目。晚会完毕后，她正在拾掇东西，樊锦诗颠末，年近耄耋的白叟看着陆佳瑜笑：“年轻真好啊。”

和往常一样，樊锦诗穿着黑裤子，素色外套，笑起来弯着眼睛，皱纹从眼角和嘴角散开。陆佳瑜提出合影，樊锦诗乐呵呵地允许了。

陆佳瑜说，从前对樊锦诗的了解，大多经过电视和册本，以“敦煌的女儿”身份显现，淳厚、宏大又崇高，在陆佳瑜心中是“至高无上的偶像”。她在带游客旅行陈列馆时看到过樊锦诗年轻时的照片，“满脸的胶原卵白”，但谁人元旦，第一次近距离交往樊锦诗，“发觉她也是个平凡人，脊背佝偻了，腿也弯了，显得很单薄”。

当天夜晚，想起那句“年轻真好”，陆佳瑜感受了半天：“她也年轻过啊。”

■同题问答

新京报：已往一年，你最大的改动是什么？

陆佳瑜：这一年最大的改动是不那么混沌，碰到人或事会及时地自省，会更刻意地专注本人必要磨砺的场合，某个水平上说是在探究有分寸的谦卑，敬重每一个生命。

新京报：你心中新青年的标准是什么？

陆佳瑜：对我来说“新青年”要有仁慈的心，康健的肢体和精良的教导背景，跟学历没关，于我来讲最好是要有向上向善的三观再共同上强壮的头脑 （我约莫有点贪婪吧）。

新京报：将来，你对本人所处的行业有什么渴望？

陆佳瑜：取得该有的敬重。从我一局部来讲渴望这份事情能被更多人准确地对待，不想被游客当做“导游”，由于这基本是两个不同的看法，别的也渴望从事这份事情，在这个行业的事情者能更多地反观本人的初心，敬重行业品德。

新京报：对国度和社会有什么样的渴望？

陆佳瑜：渴望我的故国能不休强壮，不休文明，不休秉持着中国人骨子里的仁慈，渴望属于莫高窟的文物能回到它们的故乡。

新京报记者 王双兴 编纂 陈晓舒 校正 李世辉